注释翻译 天是天,人是人。天有天的所作所为,人有人的所作所为。天作天为的事物都是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。人作人为的事物都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对象。既研究透了天作天为的事物,又研究透了人作人为的事物,做到所谓学究天人,便达到认识事物的最高境界。天作天为的事物乃是天生的事物,也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事物。人作人为的事物乃是人工的事物,也就是人利用自身智力已掌握的事物 去制造出来的或促成实现的自身智力未掌握的事物。吾辈凡人学习知识,虽然达不到学究天人的境界,但是能做到大体上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,并把这些常识用来完善自我修养,用来保护自身安全,争取活满天年,避免中途短命,这便是读书人的万幸了。反之,迷信人定胜天,妄图扭天行事,只凭一点点常识,硬要用人作人为去逆犯天作天为,弄得天怒人怨,害得自己丧失天真,浸染人伪,终被天谴人诛,那便是读书人的悲剧了。
学习知识?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?谈何容易。知识源于经验,属于昨日,有待明日新事物的检验,方可定其真伪。明日未来,事物会变,知识真伪,如何判断?昨日我们断言,某事属于天作天为,例如山洪暴发,河水泛滥。明日我们发现,此事也是人作人为,因为山林砍光,河堤失修,罪在人,不在天。昨日我们断言,某事属于人作人为,例如急驰争道,翻车遇险。明日我们发现,此事也是天作天为,因为车夫饮酒求暖,天气乍转寒,怨不得贪杯,怨天。昨日断言是天,也许明日不得不说是人;昨日断言是人,也许明日不得不说是天。所谓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,是真懂得,还是不懂而妄言?所谓学习知识,是真知识,还是不可靠的经验之谈?
一般的读书人,自幼投在伪师门下,学习伪知识,自以为懂得天为人为两方面的事物,只是伪懂而已。日伪言伪言,丧尽天真,浸透人伪,变成伪人,自己却不晓得。幸好这世界上存在着极少数不伪的人,他们就是真人,自古就有。全靠那些真人,真知识才得以代代传承下来,以迄于今。
真人是什么样的人呢?
古代的真人,不欺微贱不凌寡,待人平等;不求鼎盛不称雄,貌似无能;不谋事业不做官,消极退隐。这样的奇人,得失不系心,错了不悔恨,对了不欢欣,好好歹歹随缘分。这样的异人,危立崖畔,泰然不惊,兼有特异功能,下水水不湿脚,入火火不烧身。如此和谐静止的内心,如此超越常态的本领,皆因为真知识合大道,灵魂飞入玄境。
古代的真人,一枕黑甜不做梦,心底干净;醒来舒畅微笑,不懂什么人日之计在于晨;山蔬野果随便吃,不贪肥美,不爱荤腥;呼吸深深深到肺,深到下体,深到脚跟。因为嗜欲很浅,所以呼吸系统超越常人,很深。常人七情六欲很深,所以呼吸系统很浅,浅到气管浅到喉,浅到声门。常人有那些屈背弯腰服劳役的呼吸更浅,哮喘有声,说话气紧如蛙呜,发短促的喉音。
古代的真人,不知道生活有什么可爱,不知道死亡有什么可憎;生从虚无来,不必庆幸;死回虚无去,不必抗争;飘然来,飘然去,来去本无心;早晨从哪里起程,记忆分明,天黑到哪里投宿,勿须打听;领来肉身,乐于收下自然的礼品;失去躯壳,等于退给原物的主人。总之,不以智力抵抗规律,不以人力赞助天命,他是真人。这样的真人,忘了社会,忘了个人,忘了自己的一颗心;额颡宽阔,容貌寂静;有春之温暖,有夏之盛情,有秋之凄清,有冬之猛狠,并非有意变脸色,只是自然而然的调整,同季节相对应;给人人以方便,谁也猜不透他的底蕴。
古代的真人,身材峨峨高,挺直不倾,四肢纤纤瘦,无力扛鼎;固守自我,宽容他人,不被视为顽梗;敞开胸襟,一片空白,不要装饰花纹;挂着微笑看众生,无所谓喜不喜,顺着自然办事情,无所谓勤不勤;和颜悦色,人说我可亲;好心善意,人说我可敬;严词厉声,似乎很骄横;傲骨豪情,礼法不能禁;躲噪避尘,似乎爱关门;悟道忘言,万事不留心。
真人是这样的人,显然与众人大不一样。
真人有所爱,众人有所爱。真人与众人都有所爱,这是一样的。真人有所不爱,众人有所不爱。真人与众人都有所不爱,这是一样的。真人与众人都有所爱,都有所不爱,这是一样的,可见真人与众人是一样的。真人所爱所不爱,众人所爱所不爱,在内容上是不一样的,可见真人与众人是不一样的。但是,真人看来,一样的与不一样的,终归是一回事。
你认同于自然,相信所有伪人都是自然之子,天生平等,都有权爱什么不爱什么,你就会看见所有的人,包括真人和众人在内,是一样的。
你认同于社会,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社会之子,各有利益所在,各有不一样的追求,你就会看见所有的人,包括真人和众人在内,是不一样的。
真人看来,认同于自然,认同于社会,都是有道理的,可以合二而一,不必对立起来。所谓天人合一,就是认同自然与认同社会的合一,就是天作天为与人作人为的合一。
生死相续,命中注定,好比昼夜相继,合乎常情。命由谁注定?由天注定。天定也就是天作天为了。这里说的天,乃是大自然。天定也就是自然规律在那里起决定性的作用。人类从旁插手,或阻挡,或推进,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。万物的生死相续,万事的兴废相继,查其真相,都是天定,人力奈何不得。难怪人类敬天爱天,认天做父,感恩则俯首拜天,呼痛则仰面喊天。比天父更伟大更玄秘的是道,是事物变化的客观规律,我们能不敬爱它吗?臣民相信国君了不起,敬君畏君,认君做主,甚至不惜为君捐躯。比君主更高贵更真实的是道,是事物变化的客观规律,我们能不敬畏它吗?
天大旱,水涸源,江断流。老鱼悲,小鱼愁,雌鱼哭,雄鱼忧,挤在无水荒滩头;腮靠腮,口对口,你吐给我湿涎,我吻给你唾沫,互相抢救。大难临头成好友,死前结婚成佳偶。啊,说什么情深谊厚,还不如从前水有道,你在五湖玩耍,我要蜀江悠游,你不友我,我不爱你,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!社会有道,何必提倡友爱精神,何必表扬家庭样板!与其歌颂圣主,批判暴君,宣传仁啦义啦,不如忘掉一切君主,忘掉他们的是,的非,的好,的坏,忘掉仁义道德,回归大道。
生命有道,都由自然规律决定。大地母亲啊,你赐的躯体乘载我,你赐的生活劳苦我,你赐的衰老闲逸我,你赐的死亡安息我。你爱我,一直叫我好好活着,只是为了时候一到送我好好死去呀。
万物与人一样,不停的变化着,要留留不住,要藏藏不了。舟子藏航船在山环的海港,渔翁藏舢版在树绕的江湾,自认为很保险。谁知夜半海潮江洪悄悄冥冥一齐涌来,水有神力,背负着大船和小船,大的向远海,小的向下游,急漂去,如电闪。当时的变化没有人看见,因为舟子正在做梦,渔翁正在安眠。藏大的藏小的藏得够妥善,仍然漂失不回返,仍然要变。看来只有藏世界的万物在世界,也就是说,交出去,不要藏,这样不会丢失,保险安全。人若交出自己,化入万物,无我无彼也就无得无失,不会像航船和舢版那样漂走,好比二滴水珠交出自己,投入大海,永不丢失。想让什么东西永恒,交出去,不要藏,这是大实话。
大自然随手抓一把湿泥,放入人体模型之内,轻轻一压,说:“说是你。”你就快乐极了。他老人家掌握各种人体模型,其数千千万万,够做你千万次。做你一次,你乐一次,那还乐得完吗?所以圣人交出自己,化入万物,永不丢失,而不特别乐于某种模型。但有逍遥归顺大道罢了。一个未悟道的俗人,青春欢乐,晚境宁静,来时逗人喜爱,去时寿终正寝,大家都要羡慕他呢。何况大道,关系一切事物,支配一切变化,大家能不归顺它吗?我唱一首《道之歌》吧:
道啊,为何看不见你的形影?
你不做,等于做了一切事情,
真实可信,不需要任何旁证。
你允许代代传承,不允许独家占领;
你希望人人自悟,不希望现场讲经。
万物之本啊,万事之根啊,
宇宙之父啊,你同时间一齐诞生。
鬼魂凭藉你而显灵;
上帝凭藉你而显圣。
你使山原葱葱郁郁;
你使空气干干净净。
你悬在天穹的最高顶,仍不能说你多高,
你埋在地壳的最深层,仍不能说你多深,
因为你是无限,到处皆存。
你比天长地久更长久,仍不能说你长久,
你比天神地祗更老龄,仍不能说你老龄,
因为你是永恒,随时皆存。
元古大酋长[豕希]韦得了你,
天地两仪从此划清。
远古大酋长伏牺得了你,
阴阳二气从此理顺。
北斗七星得了你,
斗柄旋转如时针,永不停,转速稳。
太阳月亮得了你,
走黄道,走白道,天灯两盏照长明。
兽人堪坯得了你,
登上昆仑做山神。
仙人冯夷得了你,
浪游黄河做水神。
神人肩吾得了你,
镇守泰山做岳神。
轩辕黄帝得了你,
驾乘飞龙上天庭。
国王颛[王页]得了你,
飞升玄宫管北冥。
鸟人禺京得了你,
派到北冥管长鲲。
西山兽女得了你,
变成西王母,永葆红颜的美人。
凡人彭祖得了你,
修身养性,高龄八百春。
泥匠傅说得了你,
当了商朝相爷,侍候国王武丁,
掌管天下大政,死后魂归白云,
追上东方苍龙一宿,跨骑龙尾,
高悬夜空,化成一颗明亮的星。
葵先生姓南伯,人称南伯子葵,想学道去拜访[亻禹]女士,人称女[亻禹]。她修道多年,兼习驻颜美容之术,青春常葆。见面时,葵先生很吃惊,问:“女士年高了吧,为什么还显得这样年轻,像个小女孩子哟?”
她说:“我得道啦。”
葵先生问:“道,能学学吗?”
她唔了一声,摇头说:“哪能呢。你不是学道的人呀。上次有一位卜梁倚先生来找我学道,我收了他。他已粗具圣人之才,欠缺的是道。我呢,粗通圣人之道,欠缺的是才。我愿意教他修道,他若努力实践,也许能达到圣人的境界。我说也许,我说努力,足见学道之难。不然我把圣人之道一条条的说给圣人之才听一遍便了事,那就太容易了。正因为我深知学道之难,我才一点点的说给他听,同时陪着他,从旁教他怎样实践。默诵教条不难,难在持久实践。这样陪着教了三天,他才学会忘却外面的社会。已经完全忘干净外面的社会了,我又陪着教了七天,他才学会忘却周围的环境。已经完全忘干净周围的环境了,我再陪着教了九天,他才学会忘却自身的存在。已经完全忘干净自身的存在,完全超脱旧的自我之后,我不再陪着教他了,让他自己进入朝彻状态。所谓朝彻,好比早晨睡醒,忘却人间数十年的一场大梦,彻底清醒了。进入朝彻状态之后,他就自己进入见独境界。所谓见独,就是悟道。万事万物都逃不脱因果关系,所以不是独立存在,唯有道,完全摆脱因果关系,绝对独立。道乃真独,所以见独就是见道,见了也就悟了。进入见独境界之后,他就自己突破时间观念,打通古今隔阂,等同古今,无古无今,绝对逍遥。突破时间观念之后,他就自己勘破生死观念,冲开生死关卡,等同生死,非生非死,跃入玄境。从忘却社会开始,到跃入玄境结束,这个学道的程序还必须循环实践,持之以恒,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。道是规律。规律运转,既非有情,也非无情。是道,时时刻刻在杀伤生命又不让快死,也是道,分分秒秒在养活生命又不让永生。给万物催产接生的是道,给万物抬棺送葬的也是道;给万事添砖加瓦的是道,给万事拆台散架的也是道。所以我说,道的别名就叫矛盾。矛主攻,要撄动;盾主守,要宁静。矛盾就是一攻一守,一动一静,一撄一宁;所以道的又一别名该叫撄宁,意思和矛盾相同。万事万物总是先撄后宁,先动后静,始于撄动,终于宁静。”
葵先生问:“这些道理是谁对你讲的?”
她说:“老师对我讲的。”
葵先生问:“你的老师是谁?”
她说:“文字著作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口头传诵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观点清晰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心头明白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实践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唔噢。”
问:“这样怪的名字?”
说:“是的。碰到问题他就唔,找到答案他就噢,所以他有这个名字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天昏昏地暗暗,又名蒙昧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天渺渺地茫茫,又名虚无。”
问:“他的老师是谁?”
说:“有开始吗,这是他的名字。”
他们四位先生,子祀,子舆,子犁,子来,各自潜心修道,原不相识,某日偶然萍聚,互相交换心得,感到十分契合。四人共同宣称:“以道的观点看,对立的两极乃是一回事。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,生存就是脊梁,死亡就是尾椎。虚无起头,生存续后,死亡收尾。自成一系。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,这是我们的生死观。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。”四人相视而笑,从此结成知心道友。然后分手,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。
不久,子祀听说子舆病了,便去他家慰问。子祀站在门外,听见他在高声咏叹:“伟大的造物主哟,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蜷缩成这样的哟!”子祀吃惊,急步入门,见他上身赤裸,背长痈疽,发炎红肿,痛得俯首弯腰,致使五脏处于高位,下颏靠拢肚脐,肩傍高过脑顶,颈椎凸出,指向天空,够可怜了。再看他的面部,阴阳二气错乱,呈现不祥的死灰色,糟透了。子把原想说几句安慰话,又见他的表情恬淡,反映出内心的宁静,知道他不需要安慰,便不说了。
子舆俯首弯腰,耸肩缩颈,蜷成一团,坐在炕床,同客人闲聊天。都是修道之人,寡言少语,三五句也聊得没盐没味。子舆说:“我去照照吧。”爬了炕床,蹒跚走到院角。匍匐井边,以水为镜,照见身影。然后摇头,低声咏叹:“哎哟哟!伟大的造物主哟,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的形体蜷缩成这样的吗?”
子祀问:“你恨吗?”
子舆说:“没事。从何恨起呢。我不过是造物主的一件作品而已。如果他老人家还要修改,把我左臂变成雄鸡,我就恭听啼鸣报晓,岂不方便;把我右臂变成弹丸,我就挽弓打猫头鹰,那是补品;把我臀部变成车轮,把我灵魂变成马匹,我就有专车乘坐,还不必雇车夫。什么是得?得就是属于我的时间来了。什么是失?失就是属于我的时间去了。要来的终久要来,心安气定的我等待。要去的终久要去,心平气和的我顺从。我以这种态度面对得失生死,什么欢乐悲哀都攻不入我的精神堡垒。古人说的自身悬挂自己解脱,就是这个意思。自身悬挂在半空中,喊别人来救命,枉自挣扎。他不晓得那是外物捆紧了自己的内心,还得自己解脱。自己不解,到死不脱。谁也扭不过造物主,自有人类以来便是这样的了。我又从何恨起哟。”
又不久,子犁听说子来病了,便去他家慰问。子犁进门,看见子来的妻子儿女围聚炕床哭泣,子来仰卧喘气,快要死了。子犁吃惊,胸问涌起一波波的悲凉,又很快平静下来。然后咳嗽扬声,严肃宣布:“去去去!别围着,站远些!不准惊扰阴阳变化!”子来的家属掩泪退避后,子犁以道友的身份,肃立炕床门外,行了注目观化之礼。然后靠着床门,向临终的子来柔声咏叹:“伟大啊,那掌管阴阳变化的造物主,他今夜会把你变成什么,把你送到哪里去呀?变你成日鼠的肝脏呢?变你成草虫的臂膀呢?”
子来微微张目,凄凉一笑,大口喘气,低声断续的说:“儿女该听父母吩咐,东西南北,去哪里就去哪里。阴阳变化比父母更父母,我当然该听双亲的吩咐。现在阳父阴母用死亡亲爱我,我不听从,便是杵逆。他俩亲爱我,还会错吗。大地母亲啊,你赐的躯体乘载我,你赐的生活劳苦我,你赐的衰老闲逸我,你赐的死亡安息我。你爱我,一直叫我好好活着,只是为了时候一到送我好好死去呀。造物主今夜变我成什么,我不想选择,也不想打听,炉师熔铁,铸造器物,炉边一块铁跳起来叫喊:‘我要做宝剑!’炉师一定会认为那是一块不祥的妖铁。如果炉师烧铁水入人体模型之内,铸造新我,我就欢呼:‘我又做人啦,我又做人啦!’炉师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的妖人。天地乃是巨型熔铁炉,造物主乃是高级炉师,变我成什么都可以,送我到哪里去都行。”
说完,子来瞑目,沉沉睡去。到他猛然惊醒的时候,已经是在另一个环境里,他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存在,再不是从前的子来了。
他们三位先生,子桑户,孟子反,子琴张,各自潜心修道,也是原不相识,某日偶然萍聚,互相交换心得,感到十分契合。三人共同宣称:“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,互爱又看不见爱在哪里,互助又说不出助了什么。更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,活得海阔天空,远远超越现实,云游雾隐,委顺玄道,忘却自身,心向永恒,就像我们这样。”三人相视而笑,从此结成知心道友。然后分手,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。
不久,子桑户忽然死去,孟子反和子琴张赶来治丧。孔子闻讯,吩咐学生子贡登门吊唁,兼送钱来。子贡入门大吃一惊,见子桑户的遗体横放在院中,孟子反和子琴张一左一右坐在地上,一个正忙着编织苇席,准备用来裹尸软埋,另一个正弹琴唱歌,主人二唱一和。歌词四句:“啧,啧,嗨哟桑户哟。啧,啧,嗨哟桑户哟。你回老家得安宁,丢下我们,还在忙做人!”子贡站在门口,皱眉蹩额,觉得二人大不像话。待唱完一轮后,急步上前制止,非常严肃的说:“敢问两位,对着遗体放声歌唱,有这样的礼仪吗?”
人相视而笑,抬头看看子贡,不愿回答。织席的仍织席,弹琴的仍弹琴,都说:“这位先生熟悉礼仪,可惜不懂礼的本意。”
子贡遵照传统的礼仪哭了跪了舞了钱也送了,回去报告孔子,说子桑户没有妻子儿女,没有棺椁衣裳,尸陈院中,准备苇席软埋。说到在那里治丧的两个家伙,子贡愤愤然问孔子:“老师,他们是哪一类人呀?说什么修道啦修行啦,天晓得。他们标榜精神自由,否定形体,对着遗体放声歌唱,面无哀痛之色,太不像话,我不晓得该把他们归人哪一类。他们到底是哪一类人呀?”
孔子说:“他们出世厌俗,孔丘我呢,入世从俗。一出一入,立场相反。我派你去登门吊唁,只怪我没见识。他们认同大自然,视自己为大自然一部分,与造物主合作,与阴阳连成一气。他们的生死观迥异于世俗的。生,在他们眼里,是悬附在腹腔内的瘤子,是累赘在皮肤上的疣子,总之是身上的多余的疙瘩。死,在他们眼里,是剧痛的痈疽排脓了,是奇痒的瘃疮消肿了,总之是身上不痛了不痒了。他们既是那样的人,怎能认识到活着总比死了好,又怎能感受到生之欢乐,死之悲哀。人类的生命现象,在他们眼里,不过是灵魂借贷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,拼凑成肉体,依附在上面、演一台戏而已。戏演完了,借贷的都要还,包括肝胆在内的五脏,包括耳目在内的五官,都要还给大自然,值不得留恋。于是灵魂又去飘泊,又去借贷,又去拼拼凑凑,又去依附,又去登台上演,投入了生命的第二次循环。起点即终点,终点即起点。三次四次五六次,无限次的循环。借的也就是假的,假的也就是梦幻,梦幻也就是当作戏来演。所以他们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,躲避红尘,不受污染;待人接物,心不在焉;事情来了,顺其自然;灵魂逍遥,作风散漫。他们既是那样的人,怎能糊糊涂涂的跟着世俗跑,严守礼仪,歌不能唱,琴不能弹,哀痛必须满面,让四邻的百姓来围观!”
子贡说:“老师似乎欣赏他们呢。这就成问题了。老师到底是哪一派?”
孔子说:“我还能是哪一派呢。者天爷判决我终身入世从俗,别无选择。不过嘛,陪我服刑的还有你呢。”
子贡说:“敢问老师到底是怎样想的。”
孔子说:“鱼靠水,人靠道。靠水的,耍求不高,掘塘养殖,它就活得舒畅了。靠道的,要求不高,平安无事,他就活得满足了。舒畅了的,满足了的,彼此之间的接触就少了。所以古人说,鱼类互相遗忘在江湖里,人类互相遗忘在大道里。至于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,孟子反啦子琴张啦,就当是残缺的畸形人,不妨宽容他们,遗忘他们。”
子贡说:“敢问所谓的畸形人。”
孔子说;“从社会角度看,用礼的尺子量,他们确实又残又缺,真是畸形。从自然角度看,用道伪尺子量,他们不残不缺,并非畸形,所以,谁正派谁不正派,难说哪。有些人,老天爷的慧眼看得清,不正派,是小人,社会上却称赞他是正派的君子。当然,也有些人,老天爷看,明明白白是正派的君子,可是社会上倒骂他是小人;不正派。”
鲁国的著名贤士,姓孟孙,名才,平时待人接物,遵守世俗礼仪,中规中矩,但是思想超俗,密合玄道,大有外儒内道之风,深受士人赞赏。孔子讲课,谈到孟孙先生,有所表扬。学生颜回持存异议,对扎子说:“哪个孟孙先生,母亲去世,他按照礼仪要求,哭是哭了,但未痛号;泣是泣了,但无涕泪;丧期也守够了,但他内心不惨戚,居丧无愁容。这三条都没有做到呢,还表扬他懂礼,堪作国人表率云云。有名无实,真的行得通吗?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。”
孔子说:“那个孟孙先生按照礼仪全做到了,他比一般的治丧专家更懂得礼的本意。礼仪的要求太烦琐,宜简化。奈何世俗保守,要简简不得。孟孙先生毕竟有所简化,所以我说他比一般治丧专家高明。人之所以有生,人之所以有死,世俗自有一套说法。孟孙先生不懂得那一套生死理论,所以断了痴心,既不妄想早生,抢在同代人之前,也不妄想晚死,赖在同代人之后。他任随造物的安排,静待那不可知的变化罢了。人不静待,又能怎样?如果已经变化,你怎能记得自已变化前的状况?如果尚未变化,你怎能预知自己变化后的状况?如果已经生,你怎能记得自己生前的状况?如果尚未生,你怎能预知自己生后的状况?如果已经死,称怎能记得自己死前的状况?如果尚未死,你怎能预知自己死后的状况?颜回啊,你恐怕跟我一样吧,做梦数十年,至今尚未醒,所以不相信自己在做梦啊。死,在孟孙先生眼里,有肉体的改变而不存在灵魂的损伤,有一时的怛毫而不存在真正的灭亡。孟孙先生大梦早醒,不愿标新立异,所以溷迹世俗。世俗礼仪,亲人死了,都要哭的,他也跟着哭,显得合时宜。哭而不哀痛,泣而无眼泪,那是自然的。可怜世俗的人,开口我,闭口我,拍着胸膛叫喊我我我,他们考虑过吗,我所说的这个我是不是真我呢?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,那么我生啦我死啦这些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?我哭而且哀痛,我泣而有眼泪,我内心很惨戚,我居丧有愁容,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?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,那么我是谁呢?颜回啊,你梦见自己是飞无一鸟,你梦见自己是潜水一鱼,你说现在梦醒了。你能断定是真醒了,还是正在做梦?也许现在是梦,是鸟做梦,是鱼做梦,梦见自己姓颜名回,同一个姓孔名丘的人在课堂上争论?这件事你居然不觉得奇怪,倒去奇怪孟孙先生是否懂礼!”
颜回低眉拍额,落入沉思。
孔子说:“一瞬间的忘忧,忽入舒畅境界,来不及笑一笑,这是顺其自然。回味一番之后,忽显笑容,来不及先排练,这同样是顺其自然。短时的舒畅,片刻的笑容,都得听凭自然的摆布,非人力之所能争取到的,何况万事万物,其难其繁,哪是人能随意扭转的呢?安于自然的摆布吧,忘掉生死得失,淡化哀乐悲欢,回归那渺渺天茫茫地,无差别的境界去吧。”
古时,尧帝要让位给许由,许由拒绝帝位,逃回箕山,仍做隐士,回归自然,甚是逍遥自在。一日,有贤士意而先生登箕山来拜访。许由知道这位先生是尧帝的官员,便打趣问:“尧爷爷又给你进行了什么思想教育?”
意而先生说:“他老人家吩咐,一是叫我实践仁义,二是叫我明辨是非。老一套听厌了,我来投老师修道吧。”
许由说:“那你还跑来做什么。仁义是黥刑,他老人家抹黑你的脸。是非是劓刑,他老人家割掉你的鼻。瞧瞧你这副刑余的惨状,还能逍遥自得,顺应变化,皈依大道!”
意而先生说:“能在大道边边上走一走也好。请老师收下我吧。”
许由说:“不行。哪有瞎子去挑选美女的,欣赏美术的。”
意而先生说:“素妆的倩女不再炫美,抬梁的莽汉不再逞雄,多思的黄帝不再用智,都是修道锻炼出来的嘛。他们能改造好,独有我不能回炉重新锻炼吗?谁能断言呢,可能造物主愿意洗我脸,补我鼻,撤销仁义是非加给我的刑罚,让我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做人,追随老师走上大道呢?”
许由笑着说:“哎哟哟,可能的,可能的。我先打个谜语给你猜吧。我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,他才是大宗师。”说完话,站起来朗诵道:
大宗师啊大宗师,
你是天下第一暴力,最最凶横无理,
擂万物成粉齑,杀生命如杀死虱蚁,
什么义与不义,你从来不介意。
大宗师啊大宗师,
你是天下第一温馨,最最慈善有情,
养万物成繁盛,抚生命如抚爱幼婴,
什么仁与不仁,你从来不承认。
大宗师啊大宗师,
你是天下第一老叟,最顽健高寿,
与时间成孪友,享遐龄如天长地久,
青春永远驻留,你从来不衰朽。
大宗师啊大宗师,
你是天下第一巧匠,最最智慧高强,
化虚无成万象,造宇宙如神工建房,
功劳完全隐藏,你从来不亮相。
颜回上次听课,同老师孔子争论居丧的礼仪,被说服后,反省自己活了数十年,真是一场梦,不胜感叹。从此潜心修道,由于为人诚实,又能吃苦耐劳,身体力行,进步很快。想起从前老师讲过心斋之术,他便付诸实践。一日,跑来向老师报告,说:“我进步了。”
孔子问:“哪方面?”
颜回说:“我忘礼乐了。”
孔子说:“身外之事嘛,该忘。还不够呢。”
过了几天,颜回又来说:“我又进步了。”
孔子问:“哪方面?”
颜回说:“我忘仁义了。”
孔子说:,“身外之名嘛,该忘。还不够呢。”
又过几天,颜回再来说:“我又进步了。”
孔子问:“哪方面?”
颜回说:“我坐忘了。”
孔子惊问:“坐忘是什么意思?”
颜回说:“不但忘了外物的存在,我连自身的存在也暂忘了。停用肢体,关闭耳目,灵魂脱离躯壳,心境扫除思维,同大道保持一致,这就是我说的坐忘。”
孔子说:“同大道一致,就不会怀有偏爱了。与变化吻合,就不会死守教条了。颜回啊,从前你居陋巷,一箪食,一瓢饮,别人受不了的艰苦,你活得很快乐。我曾赞美你是贤士,在谋堂上。现在我要再说,你是真正的贤士。谢谢你教导我什么是坐忘。这一次轮到你做我的老师啦。”
秋风乍起,寒雨十日。子舆坐在家门口,等待道友子桑,傍晚仍不见来。他俩是隐士,孤且贫,多年互相关照,有约五日一聚,漫谈修道心得。现今已十日仍未见子桑,想必是病了。子舆怀裹一袋冷饭,踏着泥泞去看子桑,走到他家柴门,天色已晚,听见破屋里弹琴哭歌之声,是子桑正在唱呢。子舆侧耳倾听,声音微弱,上气不接下气,歌词含糊不清,首句唱完哭一声“父哟”。二句唱完哭一声“母哟”。三句唱完哭一声“天哟”。尾句唱完哭一声“人哟”。感情哀怨,显然出格,不好。
子舆推门进去,说:“为什么唱这样的歌!”
室内无灯,黑角落有嗄声是子桑,说:“为什么我落到这地步,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呀。父顾我,母爱我,难道要我受穷?我能责父怪母吗?高天在上,覆盖全民。大地在下,乘载众生。天地无私,难道要我特别受苦?我能怨天恨地吗?那么是谁捉弄我到这地步?是命运吧?”
参考资料:
1、佚名.360doc.http://www.360doc.com/content/12/0103/16/2178284_176893212.shtml 展开/隐藏 |